对话丘成桐
(资料图)
( 2023-06-02 ) 稿件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 特别报道
本报记者雷琨、张博令
谈子女教育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我们此前在《新华每日电讯》公众号上向读者征集问题,收到不少子女教育方面的提问。比如,作为家长,如何启蒙和培养孩子对数学的兴趣?
丘成桐:对于小学生,要培养兴趣可以到处走走,去看看博物馆,听听数学历史,像几个数学大师阿基米德、欧几里得、毕达哥拉斯、牛顿、高斯等做过什么,听起来会很有趣,也不用懂多少数学,可以引起小孩子的兴趣。
我记得我第一次感觉很奇怪的,是当年意大利数学家的“决斗”,争三次方程是谁先解出来,中间讲起来有很多有趣的事情,也很容易懂。小学生多学一点这些故事,对他以后会有很大的影响。
现在的问题是家长也好,老师也好,很多教育工作者常常规定学生照他们的方法去做,不照这个方法的话我就处罚你。这是很糟糕的事情。要让学生天马行空地想东西,同一个问题可能有几十个不同的方法来解决。不准小孩子用不同的方法解决,这是绝对不应当的事。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对您自己的两个孩子,您是怎么启迪他们对科学的兴趣的?
丘成桐:首先,我父亲跟我母亲在很穷困的时候,也从来没有要求我去学最赚钱的学问,这一点我真的很感谢,因为我学了自己喜欢的东西。我在中学时,最赚钱的是电子工程,但是我没有兴趣,觉得还是数学比较重要。
所以,对于我来讲,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小孩子能够根据他自己的心去做学问,去成长。我的两个小孩成长的时候,我也是由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前途。
你看,我是做数学的,我两个小孩数学也不差,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对数学没有真正的兴趣,反而对生物学兴趣很大,所以我就帮他去找生物方面的好的老师。我的大儿子后来就选择的这条路。
但是小孩子对某个东西有兴趣,也还要学习其他方面的知识。当时他们不太想学中文,我花了一年工夫,跟我太太带着他们去台湾学中文。一年后,他们学得很好,我们也很高兴。
要让小孩子能够有自己的想法,作为人要自立,能够站得起来。这对我两个小孩以后的成长很重要。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有家长发现,现在家庭条件更好了,但孩子反而不像上一代人那么努力,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,应该怎么引导他们?
丘成桐:我想这有好几个原因。一是现在经济环境比较好了,小孩子没有忧患的心理。我从小有忧患感,我父亲去世后,我可能书都没办法念下去,如果我不用功、不去做事的话,我就完了,所以我很紧张,一定要做得好。
第二个,是整个中国的教育系统以考试为主,他们觉得考试考得好就是唯一的责任,其他东西根本不想。没有志向,要做什么事只要对自己好就行,也一点都不想去照顾其他人。我看过很多留学生就是这样的,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情,我想整个中国教育系统要改变才行,对做人的态度,对社会的态度,对朋友的态度,对国家的态度。
谈人才培养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求真书院的工作是您现在花精力最多的,这里也是您经过几十年的教育实践,终于找到一块人才培养“试验田”。您对此有什么感受?
丘成桐:从前我每年都回中国,可能待一两个月、两三个月,但做的事不是很成功。为什么不成功?我最后发现很多学生到了读研究生的时候,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习惯。到大学以后,基本上本科生想的就是考试。所以,最好的办法是从中学开始培养,才能够改变他们的想法。
现在中国的学生差不多要用一年工夫准备中考,一年工夫准备高考,经过这两次考试,他心里边就以为做学问就是考试,对学问本身完全不了解。一定要打破这种局面。
4月我在上海,和25个初一的学生座谈,发现他们很愿意问问题,会问很多有趣的问题,跟高中毕业的学生完全不一样。高中毕业后,很多学生已经不大愿意问问题了。所以,我们这个项目早点做是有好处的。我看我们求真书院的学生就活泼很多,也有很多想法。
当然,好的学生进来,不培养也没有用。有的学校,好的学生进来就不培养了,然后送到国外。中国的国际学术地位还不是很高,送到国外也是一个办法。但是现在我们达到这种地步了,不应当把人才全部送出国培养。坦白讲,我们的师资并不比美国一流的大学差。
我以后的主要精力是培养清华这批最好的学生。我们成立求真书院差不多两年了,第一批学生有60多个,这些学生很好、很年轻,其中一些才14岁。现在求真书院的本科生,跟世界上任何大学的都比得上,不会比哈佛大学的差。在求真书院,学生各方面均衡发展,除了学数学,他们还要学物理,这是我们很特殊的一个做法。
谈数学和数学研究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您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数学产生兴趣的?
丘成桐:我对数学真正有兴趣,是从初二学平面几何开始。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要懂得问问题,我很早就懂得问问题。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这是不是一种天赋?
丘成桐:不是天赋。我父亲是搞哲学的,要找出事情的起因,找出整个事情是怎么发展的是我很自然的反应,但是现在学生大都不做这样的事情,而是由老师问学生问题。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您认为“数学之美”体现在哪里?
丘成桐:牛顿用微积分,通过简单定律解释整个星球的运行,这不是很美的一个现象吗?数学家坐在家里,用铅笔可以写下天体运行的定律,这也是很美的一个现象。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您曾说,证明卡拉比猜想的过程中,发现自己走错方向的那段时间是最痛苦的,睡觉也睡不了,花了两周不眠不休地去研究。
丘成桐:也不能讲是最痛苦,可以讲是做学问最艰难的时候。事情是这样的,你还没做出来以前,你不晓得是对还是错,你会很彷徨,今天向前走还是向后走?当时很大的一个心理障碍是究竟是不是对的。我很有才华的朋友都以为是错的,刚开始我也认为是错的,但经过几个礼拜的争执,我想我是对的,我就有信心往前走,这是一个心理上很大的转机。你晓得是对的,你就直接往前冲,放心去冲,这种强烈的信心是一个精神支柱。
谈科学与人文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您身上兼具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和现代科学精神,您对中国历史文化和文学的兴趣是怎么来的?
丘成桐:从我父亲那里来的。我父亲是个哲学家,他看东西看得很远,让我也培养出一种看问题比较宏观的视角,这是很多数学家做不到的。我对文化历史方面的兴趣,也是他激发起来的。
看看历史,大科学家都是在有文化修养的背景上产生的。你看文艺复兴后就开始产生数学家、产生科学家,就是因为有了很好的文化氛围、学术环境。
文学、科学本质是做同样的事。对大自然的种种变化,文学用文学的观点描述,科学用科学的角度描述,其实描述的是同一个事情。熟读文学的好处是,能够培养丰富的感情,这种感情会影响你对做学问的态度。
《新华每日电讯》:您年少时就非常喜欢读《史记》《红楼梦》等古典文史作品,直到现在,办公室的书架上面还放着《史记》,这些书您会一直反复看吗?您最近在读什么书?
丘成桐:我什么书都看。我每次看《史记》就停不下来,从小就喜欢这个。我喜欢看历史书,也看文学和其他杂书。文学上,我更喜欢唐宋以前的作品,比较古朴,我以为比较有原创性,比如《楚辞》。(雷琨 张博令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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